Personal Ramble

一个葬礼,与信心的消融

一直很害怕写这件事,因为觉得自己的记忆已经不够精确,不得不捏造一些场景和细节来补全真实。但我需要把它写下来。

外公是前年冬天去世的。那时我在做一份并不重要的实习,具体做什么我已经不记得。我没有回家看望他。三个家庭轮流照顾他,包括我的父母在内。母亲说,我回家也做不了什么,加上疫情严重,还是在学校待着吧。外公是一个严肃、聪明而寡言的人,会拉二胡,喜欢养花和金鱼,会把报纸上和我专业相关的文章剪下来给我看。在高考出成绩后我得知,我考上了他想去的那所大学。之前他从未和家人提过。因为家庭成分不好,他在镇上做了一辈子中学教师,很多人到中年的学生会来看望他。

他不是因为新冠去世的,只是身体太衰弱了。半年前他失去知觉,做了一次脑手术,之后不再开口说话。外婆选择了签署手术同意书。谁也无法怪罪这个决定。母亲对我说,到了那个年纪,人的身体总有一天会突然垮掉。做手术并不能延缓死亡的到来,反而会进一步削弱身体的抵抗力。

外公的最后一个月是在医院度过的。他进了一次ICU,又被转移到另外一家医院。他已不认得外婆是谁,只知道她是一个好人。由于在病床上躺的时间太久,他的身下生了褥疮,遭受了一些本不必遭受的痛苦。他去世时是凌晨五点,神色平静。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
葬礼前一天我回家了。清晨灵车来时,所有人都在屋内守着灵堂聊天,没有人哭。外婆坐在窗边,看到灵车慢慢接近楼下,难以遏止地哭起来。几个人过去安慰她,剩下的人下了楼。

那天是个晴天,天气温暖了许多,树木正在发芽。去殡仪馆的路上,我们的车跟着灵车慢慢开。路上看见几辆灵车,车头都挂着老人的照片。还看见一辆婚车,新人正坐在一辆鲜艳的红色跑车里拍照。

我想起之前和同事一起吃饭时听到的话。一个同事说,最近北京的殡仪馆电话都被打爆了,至少要等一周才能火化。另一个同事说,医院里很多人死因一栏填的是急性肺炎,因为谁也无法百分百确认一个人的死因。每一所医院因新冠而死的病人名额都是非常有限的。我想,这类事我们一般不会在吃饭时提起,但那天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轻松,没有人沉默。想起这些,我也感到轻松起来。

殡仪馆门口的人很多,几乎可以说是人山人海。母亲说,舅舅约了一个豪华版仪式,大约有十分钟,仪式举行的房间也清净一些。门口的显示屏上滚动着死者的名字,我们还要再等一会儿。男人们燃起一支烟,开始闲聊。我记得他们问了我的工作和男友(并不存在),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了。

两个保安正在奋力阻挡着想要冲进馆内的人群,大声喊着要每一个人准备好健康码和身份证。我们一行人中间起了一阵骚乱,因为姑姥(外公的唯一一个妹妹)没有智能手机,只有小灵通。她是坐亲戚的车来这个城市的,沿途没有人查她的健康码。

时间到了。我听到外公的名字出现在广播里。姑姥被拦在门外,她急得哭了。几个亲戚陪着她,和那些被拦住的人一起大声喊着,听不清是在解释还是抗议。我被推着进门,不知所措。工作人员从房间里走出来,声音倦怠而漠然。她说,馆内的时间都排满了,不能等所有的人都进来再开始仪式。

我们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,站到房间里规定的位置上,每一个位置都标了一个彩色的圆点。工作人员以小学诗朗诵一般的声音开始了仪式,她的声音变得明亮、高亢而悲怆,仿佛换了一个人。悼词是外公的学生写的,里面提到了他是一个好父亲,一个好老师,一个好人,还提到了一首古诗。

房间里有人开始低声抽泣。眼泪在我的眼里聚集,但并没有掉下来。我看见父母都垂着头,母亲低声说着什么。我感到对不起她,也对不起外公。

仪式进行到高潮,两个穿白衣的人从花圈后的小门里缓缓把外公推出来。他穿戴整齐,和生前一样。但不知谁为他化了妆,抹了一层厚厚的粉。他看起来如此瘦小、枯槁,几乎不是我认得的那个外公了。所有人都放声哭起来,我发现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。我知道,这一刻他真正离开了。

两个白衣人把外公的脸盖上,准备推回小门里。房间外响起脚步声与喊声。姑姥冲进来,扑到那辆小推车前,大声喊着外公的名字。亲戚们上来扶住她的双臂,让她不至于跌倒。她的手紧紧抓住小推车的扶手。广播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名字。时间到了。

工作人员示意我们出去。我一直挽着母亲的胳膊,她还在流泪。隔壁一个更小的房间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,一个女人正在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。那房间里只有三个人。

我们从殡仪馆的侧门出去,外面是一片草地,周围无人。女人的哭喊声还隐隐可闻,但不再那么令人感到痛苦了。舅舅和母亲去取火化仪式后的骨灰,我和父亲在台阶下等着。他和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远房亲戚聊起来,聊到了MBA、对方的儿子以及我的相亲计划。我感到一阵眩晕,或者说,意识的空白。我发现我并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,也不想明白。

舅舅捧着一个小木盒回来了。他说,火化进行得很顺利。外公的骨灰是淡淡的粉色,也许因为他生前接受治疗的关系。我们朝火化场地门口的空地走去。说是空地也不确切,更像是个小公园。人们在里面烧纸钱,烧纸房子,烧各种死者在阴间能用得上的东西。火让现场的气氛变得喜气洋洋。老人拿着收音机播放音乐,孩子在灰堆间嬉戏打闹,我们调整香炉中香的位置和数量。舅舅把一小瓶白酒倒在地上,作为燃烧的开端。纸元宝上的金箔散发出塑料烧糊的气味,我决定暂时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。

男人们把骨灰送回馆内,要等到定好的日子再下葬。外公的墓地在城市的另一边,很远。那天晚上,外婆让舅舅和舅妈留下过夜。她是个开朗、精力充沛的老人,喜欢拉着我唱歌、跳舞、做饭,让所有人都来家里吃饭。那天晚上,她害怕了,不想一个人呆在卧室里。母亲说,外婆之后也哭过几次,她劝不动。但半年后我回家时,她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。说到底,人还能怎么办呢?

第二天,母亲对我说,葬礼很顺利,没出什么意外。但我不能不去想一些事情。

我想到,对于一个中国人而言,顺利的生和顺利的死就是这样,一切都是在热闹、推搡、亲戚的闲聊和保安的阻拦中进行的。我想到,在那个春天与下一个春天,不知有多少老人被拦在殡仪馆门外,无法再见自己的亲人最后一面。我想到,疫情爆发时,武汉因新冠而死的人只有骨灰堆,没有葬礼。

我想到,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被迫签署父母的手术同意书,只为了一个渺小、近乎荒谬的可能性,最后只能适得其反。我想到,我的父母有一天也会躺在小推车里,我几乎认不出他们,而我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分担这一切。母亲说,等老了就让我把她送进养老院。我说,我不会的。

我还想到自己的死。我意识到,自己最害怕的,正是缓慢而痛苦的死亡。人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任何尊严可言,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。

那之后,我们都听过很多令人感到恐惧的事情,并在心底隐隐庆幸自己还可以下楼,还可以买菜做饭,还可以工作。我们家经历的最过分的事情是父亲退休在家,健康码三次无端变红,没法打车,只得一个人骑车四十分钟去医院做核酸。我写投诉信上传到网站上,只得到人工智能的回复。那年冬天,我和父亲各发了一周的烧,抬不动胳膊也说不出话。母亲平安无事。

然后,一切就过去了。生活照常进行。

我从本科毕业、读研到工作以来经历过很多让人信心受挫的时刻。我怀疑自己的能力,怀疑自己能否在体力允许的情况下养活自己,怀疑我的工作是否有任何意义,怀疑这种日子是否会一直持续下去,直到我无法再找到工作。但如今我意识到,信心的消融是从那场葬礼开始的。

从那天起,我不再相信很多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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